风中的启程
七月的蝉鸣像煮沸的铜铃,将午后的燥热敲打得愈发浓稠。老旧的竹帘被阳光穿透,在堂屋地板上投下交错的菱形光斑,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。许前进踮脚将竹匾里的青菜沥干水分,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,瞬间被高温蒸成白雾。
院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,惊得梁下的燕巢簌簌颤动。周美丽跨进门槛时,褪色的碎花头巾被风掀起一角,鬓角的白发黏在泛着油光的皮肤上,像岁月偷偷撒下的盐粒。她从鼓囊囊的帆布包里抽出信纸,边角因反复折叠已磨出毛边,纸页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茉莉花香皂气息。
"前进,这信你看了没?"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老纺车的吱呀声。
许前进擦着手迎上去,目光触及熟悉的字迹时,指尖突然僵在围裙褶皱里。上个月某个失眠的深夜,她伏在缝纫机旁,用圆珠笔在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倾诉:感谢你在我孤独的时候陪着我,感谢你在我脆弱的时候鼓励我,感谢你在我生无可恋的时候给了我希望...……
"姐,怎么突然..."许前进不解的问道。
"我真不想干了前进。"美丽姐跌坐在藤椅上,老旧的竹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她抓起搪瓷缸猛灌凉茶,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剧烈滚动,水珠顺着嘴角滴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,"活了大半辈子,都在为了别人活着,姐终于想明白了,余生要为了自己活。"
许前进蹲下身,握住那双布满裂口的手。指腹的老茧像砂纸般粗糙,虎口处去年被开水烫伤的疤痕仍泛着粉红。记忆突然翻涌——十二岁那年蜷缩在医院走廊的自己,被这双手裹进带着肥皂香的外套;中考前夜,这双手默默把热牛奶放在书桌旁;还有毕业回来的那天,她热情的鼓励的话犹在眼前一样……
"姐,你想去哪?"许前进张口问了问。
周美丽望向院外摇曳的向日葵,阳光在她眼底折射出细碎的金芒:"去看看敦煌的壁画,尝尝新疆的葡萄,再到海边捡贝壳..."她突然哽咽,泪珠砸在搪瓷缸沿,溅起细小的水花,"总说等有空,等有钱,结果一辈子都在等。"
"那怎么行!"许前进急得眼眶发红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"你一个人出去,要是迷路了、生病了怎么办?"他想起去年寒冬,美丽姐独自去县城看病,在结冰的客运站转了三趟车,回来时脚上的棉鞋全湿透了。
周美丽抽回手,摸出皱巴巴的烟盒。打火机的火苗亮起瞬间,映得她眼角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刀刻般清晰:"前进,有些话我早该说了。"青烟袅袅升起,在两人之间织成朦胧的纱,"当年都是我自作多情,怎么会凭空喜欢上你呢?我可是一个有夫之妇啊,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,柱子但凡像你一样听我的话,我的人生也不至于过得如此狼狈不堪,我把你当成了我的天,我的地,也把你当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,可是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,一切都是空。"
许前进猛地抬头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画面突然清晰——十二岁那年的夏天,他无意间推开虚掩的浴室门,撞见沐浴的美丽姐。蒸腾的水雾中,女人小麦色的脊背泛着珍珠光泽,那一刻的悸动,竟成了他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,她把许前进当成了小孩,可许前进把她当成了唯一。
"你总说我是你的责任。"周美丽掐灭烟头,灰烬簌簌落在青石板的缝隙里,"可谁又问过我,这辈子想怎么活?"她起身拉开樟木箱,褪色的行李箱里整齐码着蓝花布衫,拉链上挂着的塑料幸运星,是村小学手工课的作业,此刻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。
夜幕降临时,许前进守在灶台前搅动绿豆粥。蒸汽模糊了镜片,他望着全家福上香玲年轻时的笑脸——照片里的女人穿着大红毛衣,怀里抱着三岁的朵朵,身旁站着系红领巾的小和平,而自己站在最边上,笑得有些拘谨。
突然,院门被撞开,小和平抱着哭闹的女儿冲进来:"爹!朵朵发烧了!你快看看..."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目光落在堂屋中央敞开的行李箱,和压在茶杯下的字条。墨迹未干的字迹力透纸背:别找我,也别怨美丽姐。锅里有明天的菜,冰箱还有冻好的肉...
“为什么?为什么?你们都是我生平中最重要的人啊”许前进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,说着话,赶忙拿出温度计给朵朵量体温。
许前进抽出滚烫的体温计,39.5度的数字刺得眼眶发酸。他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,想起美丽姐说过想去看的星空。此刻,远方的某个车站,绿皮火车正载着怀揣梦想的身影,在汽笛声中驶向未知的远方。而灶台的火苗仍在跳跃,将两个人未说完的话,熬成了这漫漫长夜里最温暖的牵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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