府衙后院,存放卷宗的库房和书吏们日常办公的偏厅,气氛陡然变得压抑。
宋濂带着他那几个眼神活泛、动作利索的随从,如同几只经验老到的狸猫,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。
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和煦笑容,对着迎上来的主簿、书吏们拱手寒暄,嘴里说着“叨扰”、“请教”的客气话。
可那双眼睛,却没闲着,将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架子,书吏们桌案上的笔墨纸砚,甚至墙角不起眼的蛛网,都一一扫过。
“本官初来,对余江府的事务还不甚了了。”
“尤其是这河工,牵扯甚广,账目繁杂。”
“还得劳烦各位,将近半年的文书、账册,都给本官找出来瞧瞧。”
宋濂的声音温和,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。
主簿是个四十来岁、面皮微黄的瘦削中年人,姓钱,在余江府衙干了快二十年,是地地道道的老油条。
他连忙躬身应着:“大人吩咐,下官们自当遵从。”
“只是这卷宗浩繁,不知大人想先看哪一部分?”
宋濂踱到一排书架前,随手抽出一本册子,翻了翻,又放回去。
“就从……河工开建之初的征调民夫名册,还有最早那批钱粮的拨付记录看起吧。”
他挑的,正是最容易出纰漏的地方。
钱主簿心里咯噔一下,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,赶紧招呼几个书吏,手忙脚乱地去架子上翻找。
宋濂也不催促,就那么背着手,在库房里慢慢踱步,偶尔停下来,拿起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档看看,似乎真的只是在“熟悉情况”。
但他带来的那几个随从,却没闲着。
他们分散开来,有的帮着书吏找卷宗,有的则看似随意地跟书吏们搭话。
“这位老哥,瞧着面生,是刚来府衙不久?”一个随从凑到一个年轻书吏旁边,笑嘻嘻地问。
那年轻书吏明显有些紧张,手里的册子都拿不稳了:“小……小人是上个月才调过来的。”
“哦?那之前是在何处高就啊?”
“在……在县衙里做过几年笔吏。”
“那对这府衙里的门道,怕是还不熟吧?尤其是这河工的账,听说复杂得很,稍不留神就容易出错。”随从的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点“体己”的味道。
年轻书吏额头渗出细汗,嗫嚅着:“是……是有些复杂,不过……不过钱主簿和几位老先生都教导过,小人不敢马虎。”
另一个随从则凑到钱主簿身边,帮他掸了掸一本满是灰尘的册子。
“钱主簿,您在这府衙是老人了,想必对这余江府上下,都了如指掌吧?”
“宋大人初来乍到,以后还得您老多多帮衬才是。”
钱主簿腰弯得更低了些,脸上堆着笑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能为宋大人分忧,是下官的本分。”
他心里却暗自叫苦。
来之前,李策大人特意把他们几个主事的叫过去,仔仔细细叮嘱过一番。
账册是早就做平了的,话术也对过几遍。
可面对这位京城来的笑面虎,还有他身边这些看着就精明过人的随从,谁心里能不打鼓?
很快,几摞厚厚的册子被搬到了偏厅的桌案上。
宋濂坐下,也不急着翻,先是端起刚沏好的茶,慢悠悠地喝了一口。
然后,他才拿起最上面那本民夫征调名册,一页一页,看得极慢,极细。
哪个村,征了多少丁,姓名,年龄,籍贯……他都看得清楚。
偶尔,他会停下来,指着某个名字问:“这个李老四,册子上写着是石匠,可后面附的劳役记录,怎么多是些挑土方的活?”
钱主簿赶紧上前,翻开另一本记录对照:“回大人,这位李老四,原是报的石匠,但到了工地一试,手艺潮得很,砌的石头缝都不稳当。工头就把他调去挑土方了,工钱也按挑土方的标准给的,这后面有工头的签押为证。”
宋濂不置可否,又指向另一处:“这张家村,报上来的丁壮数目,似乎比邻近几个村子少了不少?可是有什么缘故?”
“回大人,”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书吏连忙接口,“张家村前两年遭过水灾,青壮年外流了不少,所以这次征调,确实人手紧张些。府衙体恤,就酌情减少了他们的摊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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